不断贬值的学历、愈发狭窄的职场上升通道，“没前途”的高职生，该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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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刘思洁 编辑丨于也
“人还没毕业，学校先没了。”一位就读于南方某独立学院的大学生在网上“吐槽”。近日，一些地方的独立学院陆续开始转设、更名引发部分学生不满的事情，引起了不少网友关注。
在部分反对的学生眼中，有人把独立学院转设为职业本科描述为“本降专”，也有学生担心职业本科的学历会影响到之后的升学、就业等。“大专学历比本科学历的含金量差太多，以后的职业前途完全不同。”一位学生说出自己的担忧。
从2019年首批职业本科获批建设到今年7月30日，获教育部正式批准的本科层次职业学校达28所。今年6月，职业教育法修订草案初次提请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审议，草案提出，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
转设是职业教育发展所迈出的一大步，但因为社会上对职业教育的歧视现状，转设进程并不顺利。目前，我国职业教育体系在高等教育层次还是以大专院校为主，在独立学院转设为职业本科的过程中，就有独立院校学生把职业大学理解为“大专“。
统计数据显示，目前，全国每年的大专毕业生和本科毕业生人数基本持平。相较于本科生，大专文凭在就业市场上优势不足，很多大专毕业生从事更基础的工作如工人、销售、文员等。除了就业时可能要遭受的不平等对待，在想要进一步升学时，他们也会受到更多限制。
大专（高职）和中职学校一样，都属于我国职业教育体系。中国教育科学院研究员储朝晖认为：在现有选拔机制下，一批成绩较差的学生将进入到职业学校学习。这些学生普遍的学习能力较差，再加之全国多地的职业院校并不是在做真正的职业教育。职业教育成为了划分学生的层次教育，社会上不免形成了类似“上职校的都是差生，没有出路“这样对于职业教育的刻板印象。



在职业教育体系中，不仅学生迷茫，老师和学校同样迷茫。学生困惑于未来的发展，老师则不知应该怎样教授学生，而学校的发展也处处受限。如何理顺体制，办真正的职业教育，是摆在职业教育决策者眼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今年6月，职业教育法修订草案初次提请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审议，草案提出，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在政策和资本的双向扶持之下，我国的职业教育似乎要迎来发展的春天。但在我国现存的职业教育体系下，职业教育不受重视的问题仍然存在，我国的职业教育的变革和发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贯穿求学求职生涯的迷茫

讲台上，赵硕在展示自己准备许久的毕业成果，台下的老师似乎并不在意赵硕在说些什么，反倒是相互间交流得火热。赵硕认出了其中一名男教师。
在大一的一门公共课上。讲台下闹哄哄的，同学们并没有给予台上这名年轻男老师足够的尊重，他扯着嗓子让同学们安静下来，赵硕从男老师的眼中读出了厌恶的神情。
也正是这位男老师，此刻笑得最大声。毕业之后，赵硕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毕业成果展示时的这一幕。在他心中，这件事比拿一个大专学历更打击他，是他大专三年最受屈辱的时刻。
赵硕，今年24岁，在一家化工厂里担当一线工人。高中三年，赵硕自觉努力，但因为性格孤僻，遇事爱钻牛角尖。虽然刻苦了三年，但最终的结果不尽如人意。
当高考分数下来的那一刻，赵硕就明白，自己无缘本科了，最终，他被省内一座地级市的大专院校录取。他出生于华北农村，父母都是农民，该选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父母一无所知，他们对于赵硕的未来给不了什么建议。赵硕翻看着一本填报志愿的书籍，填报了几所学校和专业。最终被省内一座地级市的大专院校录取。这所学校凭借着该地级市曾经丰富的煤炭资源，在早年曾为当地输送了许多煤矿产业人才。但随着煤矿资源的枯竭，学校在当地的影响力也在逐渐下降。
和赵硕同龄的潘欣琪曾在广州市的一所大专院校读社会工作专业。高考失利后，父母不同意潘欣琪复读，潘欣琪在衡量了许久后选择了这所校区在广州市天河区市区内的一所专科院校。专业是调剂的，她所填报的财经相关专业一个都没录上。
初入学校之时，潘欣琪心中就满是不满和委屈。开学第一天，潘欣琪的心情就跌入了谷底，学校太破旧了，她所在的老校区的面积还没有她高中学校的面积大。刚入学，专业组织了一次年级大会，台上的老师向潘欣琪在内的学生们讲述社会工作专业的相关知识，当台上老师讲到“这个专业是很有前途的”，潘欣琪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站起来大声反驳老师的说法：“要是这个专业很有前途的话，为什么你还在这个学校做老师呢？”



相比本科学历，大专毕业生的学历，在求职市场中含金量低了不少。
在大一第一学期，潘欣琪经常与老师顶撞，她有太多的不满想要发泄出来。身边的同学对于学习似乎也不感兴趣，许多同学会去校外兼职，还有的则热衷于打游戏。
上了大二，赵硕发现身边的同学去图书馆的次数变多了，大家开始准备专升本考试。虽然许多人是为了逃避学校的实习要求，才报名了专升本考试。赵硕也报了名，但他没有自信能考上好学校，还担心考上了要花费超过家庭能承担的大笔学费，他也无力承担眼前复习备考时所需要的补课、租房的开支。思来想去，放弃了专升本考试。
最终，赵硕留在了大三实习的化工厂，主要工作是看管工厂里的自动控制系统，巡视检查服务器是否正常工作。每月工资三四千元，包食宿。这份工作最累的是要上夜班，从早上八点连续24小时上至第二天早上八点，工作内容的枯燥也让他绝望，每个月拿着固定工资，没有涨薪和升职的空间，学不到技能，倒是由于夜班太辛苦，赵硕养成了下班后大量进食高热量食物的习惯，长了十几斤体重。
虽然不满意当下的工作，赵硕却没有跳槽的勇气，他并不自信，觉得自己很难再找到一份工作。对于自己的职业未来，他也未曾有过规划，这种迷茫从大专延续到了工作，“我只能看到眼前所见的东西。”赵硕这样评价自己。
被欺骗，成为商人赚钱的工具

潘欣琪和赵硕都就读于公办高职，虽然有各种不满意，但好歹顺利毕业拿到了大专文凭。但身处云南昆明，读了一所民办高职的包明乐，却是在磕磕绊绊下才拿到自己的毕业证。
临到毕业，包明乐和同学院的三十多名学生才被告知，他们没办法拿到他们现在所就读的昆明艺术职业学院的毕业证。老师告诉他们，他们就读的是专本套读专业，要参加自考本科去获得云南师范大学的自考本科毕业证。
直到这一刻，往日他在这所学校里所感受到的种种不对劲才浮现到脑海里。高考填报志愿时，他并没有填报昆明艺术职业学院，但却收到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军训结束后，他和三十几名同学一起被老师单独找到，告诉他们，他们是国际学院招来的学生，只有三个专业可供他们选择。
包明乐最后选择了学前教育专业。到了大二，学院换了校区，包明乐听同学说“学院和学校闹掰了”，当到了大三该领毕业证时，同学们才知道他们拿不到昆明艺术职业学院的大专毕业证，如果想要毕业证，只能参加自考本科的考试。
包明乐和同学们闹到了教育局，在教育局协调下，学生们才在毕业一年后拿到了毕业证。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大专三年就读学前教育的他，毕业证上却写着空乘专业。其他的同学也跟他的情况一样。



目前，国内每年大专毕业生和本科毕业生的数量是持平的。
昆明艺术职业学院的老师告诉记者，学校之所以出现这样的乱象的根源问题在招生上，起初，学校让中介帮忙招生，中介赚取介绍学生的中介费，慢慢的，中介不再满足于赚取中介费这一种合作方式，而是向校方买来二级学院的办学资格，自己招生挣钱。国际学院就是被卖的学院之一，而学生们就成为了学院挣钱的工具。毕业证的发放上出了问题，一是跟学校与学院出了纠纷有关，二也跟当时学生们的毕业证发放审核相关资料不合格有关。
负责为学生审核发放毕业证的老师告诉记者，因为国际学院实际教授的课程和学生学籍上的专业不同，审核时就发现老师提交的课表与实际上课内容不符，学生也没有学籍上专业的考试成绩，这便不符合毕业证发放的要求。
拿着一个和自己真正所学专业毫不相关的毕业证书，包明乐找工作陷入了困境。拿到毕业证已经一年了，包明乐还待在老家为工作发愁。而他的同班同学则错过了一个只有应届毕业生才能参加的公职考试。
不断贬值的学历和愈发狭窄的上升通道

毕业后的潘欣琪，在杭州的一家社会组织工作，因为政府购买了该组织的服务，潘欣琪觉得工作内容充实且有意义。但在一年后，潘欣琪还是决定去考专升本。因为她发现，在现在的工作单位，身为专科生的她工资会比同届本科生低五百元。晋升方面，领导曾明确告诉她因为她是大专学历，对比于同批进来的本科生，升职会晚几年才能到来。
大专学历的贬值，也和高校扩招、学历膨胀息息相关。在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教书的黄灯1995年毕业于岳阳的一所大专院校的文学专业，当时本科和专科在专业设置上都相同，课本也一样，只是上课的老师不同，人们并不会在意黄灯读的是大专还是本科，因为大学生总体数量是稀少的，所以走在大街上，黄灯总是骄傲的。
1995年，《“211工程”总体建设规划》出台，“211工程”正式启动，获得“211”身份的高校开始获得更多的财政和人才支持。4年后，随着《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的出台，“985工程”也开始实施。从此，高校之间的差距愈发明显。1999年，大学开始扩招，学历也因此“通货膨胀”，在本科生“遍地都是”的现如今，大专学历就越来越不具有含金量，
毕业工作了三年后，黄灯通过自考，一路读到了博士。他的同班同学大多没继续读书。但人到中年，也都成为了当地各行各业的中流砥柱，还有党政机关的一把手，获得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这是当今大专毕业生很难达到的高度。
如今，做一份普通的基层工作，才是眼下大专生的常态。为了改变现状，一些大专生会选择专升本考试，或者直接考研。2004年大专毕业于医药专业的田博进入了一家药企的生产车间轮岗，干了三个月后他就做了逃兵。那是一份他不感兴趣，一眼能够望到头的工作。
离职之后，他没有找其他工作，而是准备起了考研，准备了两年，他终于考上了苏州大学的研究生，调剂到了化学与生物学科的交叉专业，从研究生开始，他便踏上了学术之路，一直攻读到博士后。现在他在一所985高校从事研究方面的工作。



在现有选拔机制下，职业学校往往成为分数较差的学生的无奈之选。
在苏州本地一所公办高职从事教学工作十多年的杨帆告诉记者，按理说，教师对于优秀职校毕业生的衡量标准应该是学生是否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技术人才。但现实中，他和许多老师还是把能升上本科、考取名校的研究生作为衡量优秀毕业生的标准。
职业教育并没有真正成为职业教育，为了追求更广阔的发展前景，学生们还是得从职业教育进入学术教育。这显然违背了职业教育的初衷。
事实上，分流从中考就开始了，从读中职开始，这些踏入职业教育的学生们未来的路就变窄了。李鹏悦是今年河北中职对口招生高考的一名学生，她在中职阶段所读的是林业相关的专业，高考分数过了本科线，她所读的专业只能填报三所河北省内的本科院校，没办法就读省外的学校。
田博除了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在业余还会指导一些大专生考研。这些年他发现，考研对于大专生的限制也越来越多了，比如他曾经就读的苏州大学的专业已经不再接收大专考研生，接收大专生的研究生院校越来越少，要求也越来越高。
受束缚的还有学校

曾任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的张克告诉记者，不只是学生的上升空间有限，职业学校的发展空间也非常有限，而校方所受的制约，无疑会进一步影响职校学生的前途。
深圳市职业技术学院是国内最好的高职院校之一，被民间称作高职院校中的清华北大。去年，教育部一位领导到学校视察时，提出了对于深职院的期待：希望学校能为职业教育培养教师人才。在张克看来，这既是高层领导对于学校办学成果的认可，也是对大专院校不切实际的期许。大专三年是没办法培养教师人才的，现如今，本科院校的老师都要求博士学历，深圳市职业技术学院的许多老师也拥有博士学历。
除了中职、大专，和一些省份少数的几所职业大学，职业教育体系再无更高层次的教育。学生想要升学继续深造，就必定要再次进入学术教育体系。
2021年，教育部向各高职院校下发了由大专院校升为本科院校的标准和要求，但是深圳职业技术学院距离达到那些要求还有一段距离。一些职业大学也开始在各省铺开试点，但效果并不理想。
6月，江浙地区一些独立学院和高职合并转设为职业大学的事情引起了较大的舆论关注，一些地区的职业大学建设之路不得不暂缓。这也侧面显示了职业教育改革的阻力之大。
现行的一些教育行政要求，也制约着高职院校的发展，虽然是职业院校，但考核教师的标准同样是发论文，做课题。职业技能，以及学生所掌握的职业技能的情况，并没有纳入教师职业的考核。



虽然市场上的技术人才一直存在较大缺口，但是职业学校依然不受考生欢迎。
张克坦言，就拿项目经费报销来说，因为流程过于麻烦，学校的许多老师都放弃了申请一些小额经费来做项目的机会。另外，和本科院校经常邀请教授来做讲座不一样，因为是职业教育，学校所邀请的讲师多是业内资深从业者，这些人员没有教职，就不能按照教育局所规定好的不同职称人员讲座费用来给予报酬，学校就只能变通着为请来的专业人员支付报酬。
另外，许多大专学校教授给学生的专业技能知识不过关，又因校企合作的体制没能理顺，还导致学生的就业情况不佳。企业需要更高素质的技术人才，而大专生并不能满足企业的需求。现有的职业教育需要变革，社会也需要更高层次的职业教育。
有教无类才是真正的教育

刚入学的潘欣琪与老师吵得火热，她总是想与老师争辩社工专业是否有前途。一位专业课老师笑着对她说：“像你这种质疑最多的学生，往往是最后能坚持下来的，你可以不用这么早就否定它，先学学看。“
潘欣琪想要转专业，但转专业需要较高的分数，她便开始认真学起了社会工作的相关课程。在学习的过程中，潘欣琪慢慢发现了社工专业的乐趣，专业的老师都是有着丰富社工从业经验的老师，而广州本地因为社会氛围较为宽松，社会组织较为发达，实践的机会也很多。在老师的引荐下，潘欣琪开始在课外去做一些专业相关的实习。
等到了大二，她便不再想着转专业了。通过专业学习和实践，她的个人性格也发生了改变。社工很多时候都是一份助人的工作，潘欣琪也因为专业的要求和训练变得越来越富有同理心。之前，她对自己的认知是“一个自我的人”。
因为成绩长期保持在专业第一，她代表学校参加过几次有全国各地名校学生一起参加的几次专业的交流和比赛。小组竞赛时，潘欣琪发现自己的专业水平甚至强于一些“985”“211”学校就读的学生，工作后，她开始带实习生，本以为本科生虽然实践能力不足，在理论知识上应该占有优势，但现实让她失望。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告诉记者，其实，国内90% 的本科高校进行的都是职业教育，攻读到研究生、博士的学生接受到的才是学术教育。
黄灯曾在广东省的一所二本院校工作十多年，2019年才到高职院校教书。在大众眼中，能在本科院校教书就不应该去高职，学校分为三六九等，在越好的学校教书的老师才越受人尊敬。但黄灯并不认可这一观点，她联合几位导师在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开设了非虚构工作坊，用导师制的模式带着大专院校的学生学习非虚构写作，这是大专院校里从未有过的创新。
其他大专院校基本上都是开设技能专业，创立了人文学院的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在它们之中则显得另类。对此，张克解释道，大专学生也需要人文素养的培养和通识教育。
相较于本科生，黄灯给专科学生们提了相对较低的要求，虽然学生们的写作文笔稚嫩，但在教学过程中，她却时常收获惊喜。最大的惊喜来源于学生们对于自身和家庭故事的讲述，一位学生讲述了自己的父母来到深圳创业经历起伏的家族故事，个体的经历折射着深圳这些年的发展变迁。透过这些真诚的文字，黄灯感受到了大专学生身上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赵硕和包明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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